竹窗初笔140

竹窗随笔序

古有容斋随笔①,予效之竹窗之下。时有所感,笔焉;时有所见,笔焉。从初至再,成二帙矣!兹度八旬,颇知七十九年之非,而自觉其心之未悄然也。奈何久仆乐生之堂,无能勤赵老②之屦,于是一榻而走千山,寸晷③而游神于百世,所感所见,积之岁月,忽复成帙。虽东语西话,宾叩主酬,种种不一,要归于整饬行门、平治心地而已。余如世谛中事,无关于法化,无补于修进者,则不暇及焉。噫!吾耄矣,胡不囊括瓶守,而喋喋乃尔?噫!吾耄矣,斜阳剩月,能几何时,此而不言,更待何日?苟有利于民物,他何恤为?因以付管城子④。万历乙卯春日后学云栖袾宏谨识

①容斋随笔:南宋洪迈著。分《随笔》、《续笔》、《三笔》、《四笔》、《五笔》五集。内容颇广,资料甚富,包括经史诸子百家、文学艺术以及宋代掌故、人物品评等方面。②赵老:唐朝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,曹州郝乡(今山东曹县西北)人,俗姓郝。幼年出家,嗣法于南泉普愿禅师。历参黄檗、宝寿、盐官、夹山、五台等诸大德。八十岁时,众请住持赵州(今河北赵县)城东观音院,四十年间,大扬禅风。世寿一百二十岁。敕谥“真际大师”。后人称之为“赵州古佛”。著有《真际大师语录》三卷。③寸晷:晷,比喻光阴,时间。寸晷,犹言片刻。④管城子:笔的别称。

古人著有《容斋随笔》,我仿效于竹窗之下,凡平时有所感触的皆记述下来,或时有所见闻的事也加以记述,从初笔至再笔,合起来已经有二册了。当我年届八十岁时,颇能知道从前七十九年的种种不是,而且也能自觉到自己的心地工夫还未达到寂静的境界。无奈年老体弱,很久以来总是耽在乐生堂中休养,未能如赵州老人八十岁仍勤于行脚。于是就在一榻上走访千山,片刻而神游于百世,仍走笔于所感所见,不意之间又成了一册。虽然在内容上有时这里说一段,有时那里说一段,或者跟人探讨一些问题,拉拉杂杂,种种不一。但总的说来,主要还是归结于整饬法门,平治心地而已。其它如世俗中的事,无关于法化的,于修行进道没有补益的,就没有闲工夫提及了。唉!我已经都这么老的年纪了,为什么不一概保持缄默,还要这样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呢?唉!我已经这么老了,如同斜阳残月,还能有多少时间?可是现在有话不说,更待何日?只要能有利于众生,其它的也就不去顾虑太多了。因此就把凡可记可写的随时笔述下来。万历乙卯春日后学云栖袾宏谨识僧无为

吴江流庆庵无为能公,齿先予,德先予,出家先予。予早岁游苏湖间,与同堂坐禅。及予住云栖,公来受戒,求列名弟子。予谢不允,则固请曰:“昔普慧、普贤二大菩萨尚求入匡庐莲社①。我何人斯,自绝佳会?”不得已,如董萝石谒新建故事②,许之。以贤下愚③,有古人风,笔之以劝后进。

①匡庐莲社:宋朝元佑四年(),宗赜大师于真州长芦寺遵昔年庐山莲社之规,建莲华胜会,普劝念佛,期生净土。一夕梦见一乌巾白衣人,风貌清奇,年约三十许,合掌对赜说:“愿入莲华会,求书一名。”赜取会录,问何姓名?答:“普慧!”赜书已,白衣人又言:“请为家兄也书一名。”赜问:“令兄何名?”答:“普贤!”言讫遂隐。赜梦醒后,对诸莲友说:“《华严经·离世间品》中,有普贤、普慧二菩萨助扬佛化,吾今建此莲华胜会,共期西方,感得二大士幽赞,今当以二大士为会首。”由是远近僧俗皆踊跃参加。事见《净土圣贤录》卷三。②董萝石谒新建故事:董萝石,明朝诗人,祖籍浙江海盐。新建,指明朝理学家王守仁,字伯安,学者称“阳明先生”。世宗时封为“新建伯”。浙江余姚人。提倡“知行合一”和“知行并进”的学说,而以致良知为主。董萝石年六十八,立志礼阳明为师。时阳明年方五十二,因对萝石辞道:“岂有弟子之年过于师者乎?”然萝石犹再三致礼。其平日诗友笑之,谓:“翁老矣!何自苦?”萝石正色道:“吾今而后始得离于苦海,吾愿从吾之所好。”因自号“从吾道人”。见《明儒学案》卷十四。③以贤下愚:意谓贤明的人能谦逊地向不如自己的人请教。

住在吴江流庆庵的无为能公,他的年龄比我大,德行比我高,出家也比我早。我早年游方参学到过苏州太湖一带,曾与他同堂坐禅。及至我住持云栖寺,他特地来云栖受戒,并请求我收录他为弟子。我向他婉言拒绝,他再三请求道:“从前宗赜禅师创办匡庐莲社,连普慧、普贤二位大菩萨都愿意要求加入,我算什么人物,岂能当面错过这样殊胜的因缘。”我不得已,只好仿效“董萝石谒新建”的故事,答应他的请求。这位无为能公,能屈尊就下向不如自己的人请益,大有古君子的风度,因此把他记述下来,用以劝勉后学。

人命呼吸间①一僧瘵疾②经年,久惫枕席,众知必死,而彼无死想,语之死,辄不怿③。予使人直告,令速治后事,一心正念!彼谓“男病忌生日前,过期当徐议之耳。”本月十七日乃其始生,先一日奄忽④。吁!“人命在呼吸间”,佛为无病人言之也,况垂死而不悟!悲夫!

①人命呼吸间:语出《四十二章经》。佛问沙门:“人命在几间?”对曰:“数日间。”佛言:“子未知道。”复问一沙门:“人命在几间?”对曰:“饭食间。”佛言:“子未知道。”复问一沙门:“人命在几间?”对曰:“呼吸间。”佛言:“善哉!子知道矣。”②瘵疾:指肺病。③不怿:不高兴。④奄忽:此指死亡。

有一位僧人患肺病已有多年了,久已不能起床,近来病势更加沉重,众人都知道他快要死了,而他自己却不认为将近死期。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提到死,他便不高兴。我怜悯他,派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死期将至,并劝他赶快安排后事,然后一心念佛,求生净土。那知他听了却无动于衷,回话说“男病最忌在生日前,等我过了生日后慢慢再议吧。”本月十七日是他的生日,不幸就在这生日的前一天死了。唉!“人命在呼吸间”这句话,本来佛是对无病的人说的,何况病至垂危的人,竟至死犹执迷不悟,真是可悲啊!

古今著述

予在家时,于友人钱启东家,一道者因予语及出家,渠云:“不在出家,只贵得明师耳。”予时未以为然。又一道者云:“玄门①文字,须看上古圣贤所作;近代者多出臆见,不足信。”予时亦未以为然。今思二言皆有深意。虽未必尽然,而未必不然也。以例吾宗,亦复如是。因识之。

①玄门:指道教。老子《道德经》云: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”故称玄门。

我以前在家时,曾在我的朋友钱启东家聚会。有一道士听我提起要出家的事,他便对我说:“学道不一定要出家,最重要的是要得到明师善知识的指点。”我当时听了很不以为然。又有一位道士对我说:“看道教的文章,须看上古圣贤的著作。近代人写的文章多出于自己主观的想法,不足以使人生信。”我当时听了也不认为他的见解是对的。现在回想那二位道士的话,原来都含有相当的深意在,虽未必完全正确,但也不能说都没有道理。以佛门为例,也的确是这样的。因而把它记录下来。

儒释和会有聪明人,以禅宗与儒典和会,此不惟慧解圆融,亦引进诸浅识者,不复以儒谤释,其意固甚美矣。虽然,据粗言细语,皆第一义①,则诚然诚然。若按文析理,穷深极微,则翻成戏论,已入门者又不可不知也。

①第一义:佛教称究竟圆满的真理为“第一义”。《大集经》云:“第一义者,即无上甚深之妙理也。其体湛寂,其性虚融。无名无相,绝议绝思。”

有聪明人,将禅宗的语录与儒家的经典加以互相融会贯通。这不但可以看出他的慧解圆融,也引导一些识见浅薄的人,不再以儒家的观念来非议佛家的教理,他的本意固然是好的。况且,以诸法空相而言,则无论粗言细语,皆合第一义。这的确也可以说得通。但如果将禅宗的语录和儒家的经典互相比照,辨析各自所含的义理至精深细微之处,就会发现这种融会贯通完全成了一种戏论。所以,对于已入佛门的人来说,这其间的差别不可不知道。

楞严①(一)天如②集楞严会解,或曰:“此天如之楞严,非释迦之楞严也。”予谓此语虽是,而新学执此,遂欲尽废古人注疏,则非也。即尽废注疏,单存白文③,独不曰“此释迦之楞严,非自己之楞严”乎?则经可废也,何况注疏!又不曰“自己之楞严遍一切处”乎?则诸子百家,乃至樵歌牧唱,皆不可废也,何况注疏!

①楞严:指《楞严经》,具名《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》,共十卷,唐朝沙门般剌密帝译。明朝智旭大师《阅藏知津》中称“此经为宗教司南,性相总要。一代法门之精髓,成佛作祖之正印。”②天如:元朝惟则禅师,号天如。得法于中峰明本禅师,后住姑苏之师子林。注《楞严经》,集唐、宋之九种注解,附以补注,称为会解,盛行于世。明朝交光禅师之《楞严正脉疏》曰:“自元末及今二百余年,海内讲听楞严者,惟知有会解,而他非所尚。”明朝冯梦祯之《本住白文序》曰:“是经译梵以来,疏解者十余家,唯天如会解,学者翕然宗之。以为是足尽楞严矣,不知是天如楞严,非如来所说之楞严也。”③白文:指书的正文部分,不附加注释,称为白文。如通常读书,先读白文,后看注解。《朱子全书·易》云:“某自小时未曾识训诂,只读白文。”

元朝天如禅师,将唐、宋以来九种《楞严经》的注解加以会集,并附以补注,称为《楞严会解》。有人看到这部著作,批评道:“这是天如禅师的楞严,并不是释迦牟尼佛当年所说的楞严。”我认为这话虽然正确,但如果初学佛的人以这句话作为依据,从而完全放弃古人的注疏,那就错了。即使完全放弃注疏,单读《楞严经》原文,难道就没有人对你说:“你这所读的是释迦佛的楞严,并不是你自己的楞严”呢?这样看来,连经文都要放弃,何况注疏!又难道不会有人告诉你“自己的楞严遍一切处”吗?既然遍一切处,连诸子百家的著作,乃至樵夫牧童所唱的山歌小调,都不可以放弃,何况是祖师解释《楞严经》的注疏呢!

楞严(二)不独楞严,近时于诸经大都不用注疏。夫不泥先入之言,而直究本文之旨,诚为有见。然因是成风,乃至逞其胸臆,冀胜古以为高,而曲解僻说者有矣!新学无知,反为所误。且古人胜今人处极多,其不及者什一;今人不如古人处极多,其胜者百一。则孰若姑存之。喻如学艺者,必先遵师教以为绳矩;他时后日,神机妙手,超过其师,谁得而限之也?而何必汲汲于求胜也?而况乎终不出于古人之范围也!

不仅《楞严经》这样,近来有许多法师在讲解诸大乘经时,大多不用古人注疏。若不用注疏,可以避免先入之言为主,且能直接探究经文的旨趣,诚然是高见。但若是不看古人注疏成了风气,甚至于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,希冀胜过古人,这样便有可能导致曲解佛经或产生偏见的情形。初学的人浅见无知,反而容易为其所误。况且古人的见地胜过今人见地的极多,即使有不及今人的也只是极少数而已;而现代人的见地不如古人极多,即使有胜过古人的也只是极个别罢了。何不把古人的注疏姑且保存着。譬如世间学艺的人,必先遵从老师的教导作为规矩准绳,假以时日不断磨砺,待自己的神机妙手超过老师时,任由你尽情发挥,谁还能限制得了你?何必在目前就急于求胜呢?更何况尽管自己怎么样想求胜,终究脱不出古人的范围呢!

礼忏功德姑苏曹鲁川居士为予言:有女在夫家,夏坐室中,一蛇从墙上逐鸽,堕庭心,家人见而毙之。数日后,蛇附女作语。鲁川往视,则云:“我昔为荆州守,高欢①反,追我至江浒,遂死江中,我父母妻子不知安否?”鲁川惊曰:“欢六朝②时人,今历隋、唐、宋、元而至大明矣!”鬼方悟死久,并知为蛇。曰:“既作蛇,死亦无恨,但为我礼梁皇忏一部,吾行矣!”乃延泗洲寺僧定空礼忏。忏毕,索斋,为施斛食③一坛。明日女安稳如故。忏之时义大矣哉!

①高欢:南北朝东魏渤海蓨(今河北省境内)人。本为后魏权臣,其子高洋篡东魏,称齐帝,因追封高欢为神武帝。②六朝:三国的吴,东晋,南朝的宋、齐、梁、陈,都以建康(吴名建业,今江苏南京)为首都,历史上合称六朝。③斛食:佛教术语。斛,本为量器名,自秦至唐,以十斗为一斛,南宋始改五斗为一斛。佛门中用四角形大木盘盛大量饭食以供养三界万灵,称为斛食。《佛说救拔焰口饿鬼陀罗尼经》曰:“尔时饿鬼白阿难言:汝于明日,若能布施百千那由他恒河沙数饿鬼并百千婆罗门仙等,以摩伽陀国所用之斛各施一斛饮食,并及为我供养三宝。汝得增寿,令我离于饿鬼之苦,得生天上。”

苏州曹鲁川居士曾对我说了这样一件事:他有一女儿在其夫婿家,夏日坐在室中纳凉,见外面有一条蛇在墙上追逐鸽子,不小心从墙上坠落庭中,被家人看见了,随即把蛇打死。数日后,蛇的鬼魂附在鲁川的女儿身上说话。鲁川去看望她,只听女儿言道:“我以前为荆州太守,值高欢造反,追我至江边,结果坠落江中而死,不知我父母妻子现在平安否?”鲁川听了很惊讶地说:“高欢是六朝时代东魏人,历经隋、唐、宋、元,如今已是明朝了。”鬼这才悟到原来自己已经死了很久,并且还得知这一世是蛇身,无奈之下恳求道:“既然转世作蛇,死了也没什么可怨恨的。但望为我礼《梁皇忏》一部,我就离开了。”于是延请泗洲寺僧定空礼忏。忏后,鬼又索斋,便再为施斛食一坛。第二天,曹鲁川的女儿果然安稳如故。可见礼忏施食的功德利益确实不可思议!

螯蛎充口晋何胤①谓:“鳝蟹就死,犹有知而可悯;至于车螯蚶蛎②,眉目内缺,唇吻外缄,不荣不瘁,草木弗若,无声无臭,瓦砾何异?固宜长充庖厨,永为口食。”噫!是何言欤?此等虽无眉目唇吻、荣瘁声臭,宁无形质运动乎?有形质而能运动者,皆有知也。汝不知其有知耳!况眉目等实无不具,特至微细,非凡目所见,而欲永为口食,胤之罪上通于天矣!

①何胤:南朝梁庐江灊(今安徽霍山县东北)人。字子季。好学,师事刘瓛,受《易经》、《礼记》、《毛诗》等。曾入钟山定林寺听受佛法。仕齐历官至中书令,后隐若耶山云门寺。梁武帝即位,屡召不出,至吴,居虎丘西寺,讲释典,注《百法论》、《十二门论》各一卷。②车螯蚶蛎:生长于海洋的带壳软体动物。

南朝何胤曾说:“像鳝蟹一类的动物,假如把它们杀死,它们是有知觉的,还值得怜悯;至于车螯蚶蛎这一类东西,体内既缺少眉目,体外也见不到有口齿唇吻,终年不荣不瘁,连草木都不如。并且既没声音又没有嗅觉,简直同瓦砾没什么差别,因此尽可以常备于庖厨,永为口食。”咦!这是什么话呀?!这些生物虽然没有眉目口鼻,不荣不瘁,无声无嗅,难道它们没有形质和运动吗?凡有形质而又能运动的生物都具有知觉,只是你不知它们有知觉罢了。况且眉目等器官实际上并非没有,不过特别微细,不是凡夫的目力所能看得见的,而何胤竟提议要把这一类动物永远充为口食,真是罪过通天啊!

东门黄犬李斯①临刑,顾其子曰:“吾欲与汝复牵黄犬、臂苍鹰,出上蔡东门逐狡兔,其可得乎?”遂父子相哭,而夷三族②。斯盖悔今之富贵而死,不若昔之贫贱而生也。宁思兔逢鹰犬,不犹己之罹斧钺乎?兔灭群,汝夷族,适相当耳。不知其罪而反羡之,至死不悟者,李斯之父子欤!

①李斯:楚国上蔡人,战国末为郡吏,受业于荀况。仕于秦,初为吕不韦舍人,后任为客卿,因屡次出谋献计,辅佐始皇完成统一六国之大业,被任为宰相。始皇死后,他与宦官赵高合谋伪造遗诏,迫令秦始皇长子扶苏自杀,立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。后为赵高所忌,诬李斯长子李由交结强盗,结果父子皆被腰斩于咸阳市,并夷三族。②夷三族:古代的一种酷刑。如一人谋逆,株连其亲族皆遭杀戳。三族,谓父母、兄弟、妻子。一说指父族、母族、妻族。

秦朝李斯官居宰相,最后却被处死刑。临刑前,李斯对他的儿子说:“我真希望能像以前那样和你一同牵着黄狗、带上苍鹰,出上蔡东门去捕猎狡兔,可是现在哪里还有这机会呢?”言罢父子二人相对痛哭。不仅李斯父子皆被腰斩,而且连累他的父母、兄弟、妻子也全都被杀。李斯临刑说这几句话的意思,只是后悔与其有今天的富贵而死,还不如仍过着当初贫贱的生活。但他何曾想到当年恣意捕猎,那些狡兔遭逢鹰犬的追杀,不正像今天自己命罹斧钺时的惶恐凄惨吗?狡兔遭灭群,你现在遭夷族,因果报应正好相当。不知当年造了杀生之罪,反而心存羡慕,所谓“至死不悟”,就像这李斯父子二人啊!

为父母杀生钱塘金某者,斋戒虔笃。以疾卒,附一童云:“善业日浅,未得往生净土,今在阴界,然亦甚乐,去住自由。”一日呵其妻子云:“何故为吾坟墓事,杀鸡为黍?今有吏随我,稍不似前之自由矣!”子妇怀妊,因问之。则曰:“当生男无恙。过此复当生男,则母子双逝。”予谨记之,以候应否。俄而生男。复妊,复生男,男随毙,母亦随毙。乃知一一语皆不谬。然则为父母杀生,孝子岂为之乎?

钱塘有一位姓金的居士,平常斋戒虔诚至笃,后来因病去世了,他的魂灵附在一孩童身上说:“我在生时修善业的日子不长,未能往生净土。今虽然在阴界,却也很快乐,可以去住自由。”有一天,金某的魂灵又附在孩童身上,忽对他的妻子呵责道:“你为什么要为我坟墓的事,杀鸡为黍来祭祀我呢?现在常有鬼吏跟随我左右,使我的行动不似以前那样自由了。”当时他的儿媳妇正怀孕,他家人便以此事问他。他答说:“第一胎合当生男,且母子平安。过此之后第二胎也是生男,但是母子性命恐怕都保不住。”我当时把这件事记下,以便将来证实此话是否应验。不久,他的儿媳妇生下一个男婴。此后再怀孕,果然生下还是男的。但男婴刚出生就死了,其母随后也死了。由是而知先前所言一一皆真实不谬。如此说来,为祭祀父母而杀生,等于替父母增加罪业,世间孝子难道忍心这样做吗?

鹿祀求名

士人有学成而久滞黉校①者,祷于文昌②:“设遂乡科,当杀鹿以祀。”俄而中式。既酬愿已,上春官,复许双鹿,未及第而卒。噫!杀彼鹿,求己禄,于汝安乎?

①黉校:古代的学校。《后汉书·仇览传》:“农事既毕,乃令弟子群居,还就黉学。”②文昌:星官名。又称文昌帝君,主宰功名、禄位的神。古时多为读书人所崇祀。

有一位书生,学业虽有所成就,却仍然滞留在学校,许久都没有升迁的机会。这位书生因对文昌帝君祝祷说:“如果能够考进乡科,当杀鹿来祭祀。”不久中了乡科,得偿所愿之后,这书生拟于春季赴京参加科举考试,启程前又对文昌帝君许下要用双鹿祭祀的愿。可是这次不但没有考中,而且人也死了。唉!杀鹿的生命,来求取自己的禄位,即使能够实现愿望,难道你能心安吗?

心喻心无可为喻。凡喻心者,不得已而权为仿佛,非真也。试举一二:如喻心以镜,盖谓镜能照物,而物未来时,镜无将迎;物方对时,镜无憎爱;物既去时,镜无留滞。圣人之心,常寂常照,三际空寂,故喻如镜。然取略似而已,究极而论,镜实无知。心果若是之无知乎?则冥然不灵,何以云妙明真体?或喻宝珠,或喻虚空,种种之喻,亦复如是。

心是无形无相的,没有任何东西可比喻,大凡用来比喻心的,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,姑且取其与心的作用相近似的事物来作喻,使人对于心的概念有所领会,但不可认为心当真就像某种东西。今试举一、二例来加以说明吧:譬如以镜喻心,这是因为镜能照物,当物体还没有对着镜的时侯,镜不会主动将物体的影像映入镜中;当物体正对着镜的时侯,镜不会因物体的好恶美丑而生憎爱;当物体离开镜的时侯,镜不会把物体的影像保留下来。圣人的心,常寂常照,寂则一尘不染,照则遍觉十方,此心不住过去,不住未来,不住现在,虽三际空寂,而又无所不住,无所不照。因此用镜来比喻心,只是取其略似而已,究极而论,镜毕竟是没有知觉的,难道心也像镜没有知觉吗?假如心像镜子一样冥然不灵,又怎么可以说它是妙明真体湛然常寂呢?以此类推,或以宝珠喻心,或以虚空喻心,无论用哪一种比喻,其道理都是一样的。

换骨陈后山①云:“学诗如学仙,时至骨自换。”予亦云:“学禅如学仙,时至骨自换。”故学者不患禅之不成,但患时之不至;不患时之不至,但患学之不勤。

①陈后山:北宋诗人陈师道。字履常、无己,号后山居士。彭城(今江苏徐州)人。元佑时因苏轼等推荐,为徐州教授。后任太学博士、秘书省正字等职。

陈后山居士曾说:“学诗如同学仙,假以时日,自然会脱胎换骨。”我套用这句话说:“学禅如同学仙,年深月久,锲而不舍,自然能脱胎换骨。”所以学禅的人不必担心参禅不能悟道,只应忧虑修学的时日尚未足够。其实,也不必忧虑时日短浅,最可担忧的是修学的工夫不够勤勉。

洪州不得珠体洪州者,马大师①也。圭峰②叙如来传法迦叶而至曹溪③,曹溪之道,惟荷泽④为正传,诸宗皆属旁出,如摩尼珠,唯荷泽独得珠体。其说析理极精,而品人不当。夫马祖亲承南岳⑤,南岳亲承曹溪,自后百丈⑥、黄檗⑦、临济⑧、南泉⑨、赵州⑩,不可胜数诸大尊宿,皆从马祖而出,而独推荷泽,何以服天下?圭峰以荷泽表出“知”之一字为心,而诸宗于作用处指示,遂谓是徒得珠中之影。然古人为人解黏去缚,随时逐机,原无定法。其言“知”者,正说也;其言作用处者,巧说也。巧者何?欲人因影而知现影者谁也。如执“知”之一字,则世尊拈花,曾无“知”字,将世尊不及荷泽耶?况诸宗直出“知”字处亦不少,岂专说作用耶?圭峰平日见地极高,予所深服,独此不满人意。

①马大师:唐朝马祖道一大师,汉州(今四川广汉)人,俗姓马。开元年间,亲近南岳怀让禅师学习曹溪禅法,言下领旨,密受心印。马祖一向住洪州(今江西南昌),以“平常心是道”、“即心是佛”大弘禅风,入室弟子有百丈怀海禅师、南泉普愿禅师、大梅法常禅师等一百三十九人。其派发展甚大,世称为洪州宗。②圭峰:唐朝华严宗第五祖宗密禅师,果州(今四川西充)人,俗姓何。因禅师曾住圭峰草堂寺,圆寂后葬于圭峰,故后世称之为圭峰禅师,或圭山大师。其所著《禅源诸诠集都序》中述荷泽一宗教义云:“诸法如梦,诸圣同说。故妄念本寂,尘境本空。空寂之心,灵知不昧,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。任迷任悟,心本自知,不藉缘生,不因境起。知之一字,众妙之门。”③曹溪:指唐朝六祖惠能大师。因惠能大师以曹溪宝林寺为中心开展教化活动,故世人尊称为曹溪古佛、或曹溪高祖。④荷泽:六祖惠能大师的晚期弟子、荷泽宗的创始者神会禅师。俗姓高,湖北襄阳人。于唐玄宗时,住洛阳荷泽寺,故后世以荷泽称之。“知之一字,众妙之源”为荷泽宗之宗要。⑤南岳:唐朝南岳怀让禅师。金州安康(今陕西汉阴)人,俗姓杜。十五岁出家,受具后诣曹溪参六祖惠能大师而得法,留侍十五年。六祖示寂后,于唐玄宗先天二年()住于湖南南岳般若寺观音台,宣扬曹溪学说,令南岳禅风高张,开南岳一系,世称南岳怀让,谥号“大慧禅师”。⑥百丈:唐朝百丈山怀海禅师。福州长乐人,俗姓王(一说姓黄)。得法于马祖道一禅师。后居百丈山,创立禅院,制订清规,率众修持,为一宗之洪范。元和九年寂,寿九十五。敕谥“大智禅师”。⑦黄檗:唐朝黄檗山希运禅师,福州人。幼年出家于高安黄檗山。性端凝,博通内外。后游天台,旋适京师,往参百丈山怀海禅师,得道后居洪州大安寺。相国裴休镇宛陵,建大禅苑,请师说法,还以黄檗名之。寂后敕谥“断际禅师”。⑧临济:唐朝临济宗之开山祖义玄禅师。曹州(今山东曹县西北)人。俗姓邢。幼负出尘之志,落发受具足戒后,参学诸方,谒黄檗希运禅师而得法。宣宗大中八年(),住河北镇州临济院,设三玄三要、四料简等机法接引徒众,每以叱喝显大机用,然学徒奔凑,门风兴隆,为我国禅宗最昌盛之一派。⑨南泉:唐朝池州南泉山普愿禅师,郑州新郑(今河南开封新郑)人,俗姓王。嗣法于马祖道一禅师。贞元十一年(),于池阳南泉山建禅宇,三十余年不出山。太和初年,应众请出山。由是学徒云集,法道大扬。⑩赵州:唐朝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。

这里所称的洪州,是指马祖道一大师。圭峰禅师曾叙说“释迦如来传法于迦叶尊者,而后灯灯相续,一直传至于曹溪惠能大师。然而曹溪的道法,惟独荷泽神会禅师为正传,其余诸宗师都是属于旁出。譬如摩尼珠,只有荷泽禅师独得珠体。”我认为圭峰禅师在析理方面极精妙,但在品人方面却有所不当。我们知道,马祖道一禅师是亲承南岳怀让禅师的道法,南岳怀让禅师又是亲承曹溪六祖大师的道法。自后传百丈怀海、黄檗希运、临济义玄、南泉普愿、赵州从谂等诸宗师不可胜数,这许多宗门尊宿,可以说都是从马祖道一禅师而出。而圭峰禅师惟独推崇荷泽禅师一人,这如何能使天下禅和子心服呢?圭峰禅师以为荷泽禅师能够表出“知”之一字为心,其它的诸宗师似乎只能在作用处指示,便认为这些宗师只是徒得珠中之影而已。其实,古人为人解粘去缚,随时变通,观机施教,原无固定的方法。荷泽禅师所主张“知”的教义是正说,而诸宗师于作用处指示却是巧说。巧说是什么意思?是要使人因影而知现影的是谁。如果学禅的人执意认定“知”之一字为众妙之门,则当年世尊拈花也不曾举一“知”字,难道便可以推断世尊不及荷泽禅师吗?况且诸宗师在不少地方也都有直接道出“知”之一字,岂止专在作用处指示呢?圭峰禅师平日的见地极为高明,是我所深为佩服的。唯独在这一点不能让人满意。

坟墓予既老病,众为择地作塔,数易之。予叹曰:“世人极意营图风水,冀子孙长永富贵耳。尔辈望荫出紫衣国师耶?古人有言:‘弃诸林莽,以饲禽兽。’幸不置我于鸦肠狐腹足矣!余非道人所知也。”

我既已到了老病的时候,谅必来日无多,僧众预先择地要为我建塔墓,又多次改换位置。我感叹地对他们说:“世人极意营求,希图得到好风水,期望子孙能够长永富贵。你们这样费心择地,是不是也希望得到我的庇荫,将来好出几位紫衣国师呢?古人有言:‘弃诸林莽,以饲禽兽。’我死后,只要不把我的遗体置于鸦肠狐腹,我就庆幸了。其余任凭怎么样处置,都不是我这修道人所在意的。”

菩萨度生经言:“菩萨未能自度,先能度人。”愚夫遂谓菩萨但度众生,不复度己。不知己亦众生数也。焉有度尽众生,而独遗自己一众生乎?何得借口菩萨,逐外忘内!

《楞严经》上说:“自未得度,先度人者,菩萨发心。”有愚痴的人看到这句经文,以为菩萨只要能度众生就行了,不用度自己。殊不知自己不也在众生当中呢,哪有度尽众生而独留自己一众生不度的道理?所以,一个真正发大心的人,不应该以菩萨度生为借口,只一味地忙着追逐外缘,而忘了自己内心的修证。

悟后沩山和尚①云:“如今初心,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,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。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,即是修也,不道别有法教渠修行趋向。”沩山此语,非彻法源底者不能道。今稍有省觉,便谓一生参学事毕者,独何欤?

①沩山和尚:唐朝沩仰宗初祖灵祐禅师。福建长溪人,俗姓赵。十五岁从建善寺法常禅师(一作法恒)出家,后参百丈怀海禅师,并嗣其法。宪宗元和末年,奉怀海禅师之命,至沩山弘扬禅风,山民感念其德,群集共建同庆寺。其后,相国裴休前来闻道,声誉大扬,学侣云集,遂于此敷扬宗风达四十年之久,世称沩山灵祐。著有《沩山灵祐禅师语录》、《沩山警策》等。

沩山灵祐禅师说:“如今有些初学的人,虽然由机缘凑巧得一念顿悟,聊可以自慰,但仍有无始久远劫以来所积集的烦恼习气,未能一下子断除净尽。须教他把现前随业流转的微细意识彻底除尽,这才叫做修行;并不是此外还有什么特别的法门可以令你趋向。”沩山禅师这些话,若非彻底觉悟佛法妙理的人是说不出来的。现今学禅的人稍微有一点省觉,便以为一生参学的大事可以完毕了,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?

孚遂二座主太原孚上座①,于扬州孝先寺讲涅槃经,广谈法身妙理,有禅者失笑。孚讲罢,请禅者茶,白云:“某甲狭劣,依文解义,适蒙见笑,且望教诲。”禅者云:“不道座主所说不是,然只说得法身量边事,实未识法身在。”孚曰:“既如是,当为我说。”曰:“座主还信否?”曰:“焉敢不信!”曰:“请座主辍讲旬日,端然静坐,收心摄念,善恶诸缘一时放却。”孚一依所教,从初夜至五更,闻角声,忽大悟。又良遂座主②参麻谷③,谷荷锄入园,不顾,便归方丈闭却门。次日复求见,又闭却门,遂乃敲门。谷问是谁?遂方称名,忽大悟。此二尊宿,只缘是虚心下贤,不存我慢故。今人自高,焉得有此?

①孚上座:唐朝太原(今属山西)人。初在扬州光孝寺讲《涅槃经》,后遍历诸方,名闻宇内。尝游浙中,登径山,复至鼓山谒雪峰义存禅师,师资道契,遂不复他游。师不任住持,诸方目为太原孚上座,后寂于维扬。②良遂座主:唐朝良遂禅师。曾参谒麻谷山宝彻禅师,并嗣其法,于寿州(今安徽寿县北)举扬禅旨,世称寿州良遂。良遂禅师曾两度参谒宝彻禅师,宝彻禅师或荷锄出门锄草或闭门不见,使师两次均遭闭门羹,引发师悟道之因缘,此即驰名丛林“麻谷锄头锄草”之公案。③麻谷:唐朝麻谷山宝彻禅师。出家后参谒马祖道一禅师,并嗣其法。后居于蒲州(今山西)麻谷山,举扬禅风。有“麻谷振锡”、“麻谷手巾”、“风性常住”等著名公案流传于禅林。

太原孚上座,初在扬州孝先寺讲解《涅槃经》,讲到三因佛性,三德法身,便广谈法身妙理。有一位游方的禅师听了不觉失笑。孚上座讲罢,请游方的禅师喝茶,并诚恳地向禅师请教:“本人素志狭劣,讲经只是依文解义,适才蒙禅德见笑,祈望多多教诲。”禅师说:“我并非笑座主所说的不对,只是刚才座主虽广谈法身妙理,也只不过说得法身量边事,其实并未真正识得法身在。”孚上座说:“既然这样,更请禅德为我开示。”禅师问:“座主还信得过我吗?”孚上座回道:“怎敢不信。”禅师说:“那就请座主停讲十天半月,于室内端身静坐,收心摄念,把善恶诸缘一时放却。”孚上座一一皆依禅师所教。从初夜静坐至五更,闻鼓角声,忽然大悟。又有良遂座主参谒麻谷山宝彻禅师一段公案。麻谷禅师荷锄入园锄草,良遂禅师到锄草处,宝彻禅师对良遂禅师看都不看一眼,即回归方丈室中,并且把门关闭起来。第二天良遂禅师又来拜见,麻谷禅师仍闭门不见。良遂禅师立在门外敲门。麻谷禅师问是谁敲门?良遂禅师刚要称名回答,忽然大悟。以上所举这二位尊宿,只因能虚心降格,向高贤请益,不存我慢,所以才能得遇悟道因缘。现今的人往往高傲自大,又如何能遇到这样殊胜的机缘呢?

实悟妙喜①云:“若是干屎橛如是说得落时,如‘锯解秤锤’、‘麻三斤’、‘狗子佛性’等,皆可如是说得。既不可如是说,须是悟始得。你若实得悟,师家故言不是,亦招因果不小。”学者当切记妙喜此语,息却口头三昧而求实悟。

①妙喜:宋朝径山宗杲禅师。字昙晦,号妙喜。安徽宣州人,俗姓奚。年十七岁出家。登宝峰谒湛堂文准禅师。文准禅师示寂后,往参天宁圆悟克勤禅师而得法。克勤禅师付以《临济正宗记》,俾掌记室,未久令分座。丛林归重,名振京师。南宋绍兴七年()奉诏住持径山,道法之盛冠于一时。受赐号“大慧禅师”。

妙喜禅师说:“有僧问云门文偃禅师:‘如何是佛?’云门禅师回答:‘干屎橛。’参禅的人如果能够道出这样含有禅机的话,那么类似如‘锯解秤锤’,‘麻三斤’,‘狗子佛性’等当然也都可以说得出。既说不出这样的话,那就必须要有真参实悟始得。你如果确实得悟,而师家故意加于否定,那师家也必招因果不小。”学禅的人应当切记妙喜禅师这段话,不可耍弄口头三昧,而要务求实悟才行。

出家父母反拜予作正讹集,谓“反”者“还”也,在家父母不受出家子拜,而还其礼,非反拜其子也。一僧忿然曰:“法华经言,大通智胜如来①既成佛已,其父轮王向之顶礼,是反拜其子,佛有明训,因刻之经末。”予合掌云:“汝号甚么如来?”僧谢不敢。又问:“汝既未是如来,垂成正觉否?”僧又谢不敢。予谓曰:“既不敢,且待汝垂成正觉,更端坐十劫,实受大通如来位,纳父母拜未晚。汝今是僧,未是佛也。佛为僧立法,不为佛立法也。且世人谤佛无父无君,吾为此惧,正其讹谬,息世讥嫌,冀正法久住。汝何为不畏口业,甘心乎狮子虫②也?”悲夫!

①大通智胜如来:出现于过去三千尘点劫以前演说《法华经》之佛。此佛在世,有十六王子出家为沙弥,从佛闻《法华经》。佛入定后,十六沙弥各升法座,为大众覆讲《法华经》。其第九沙弥,今已成佛,为阿弥陀。第十六沙弥成佛,即今之释迦如来。②狮子虫:《莲花面经》云:“佛告阿难,譬如狮子命终,若空、若地、若水、若陆,所有众生不啖食彼狮子身肉。唯狮子身自生诸虫,还自食狮子之肉。阿难!我之佛法,非余能坏,是我法中诸恶比丘,破我三大阿僧祇劫积行勤苦所集佛法。”

我在所著的《正讹集》中,曾解释父母反拜的“反”字是“还”的意思。当出家的儿子拜父母时,在家父母不敢受出家的儿子礼拜,而还儿子的礼,并不是父母反拜出家的儿子。有一位僧人看到我这样解释,心里很不满,对我质问说:“《法华经》上记载,大通智胜如来成佛之后,他的父亲轮王便向大通智胜如来顶礼,这明明是反拜其子,可见这是佛的明训,因而刻在经末。”我合掌问道:“请问你号什么如来?”这位僧人谦称不敢。我又问:“你既不是如来,将成正觉否?”这位僧人又谦称不敢。我就对他说:“既不敢,且等你将来成正觉后,更端坐十劫,实受大通如来位,那时再接纳你的父母礼拜未晚。你现在只是一个僧人,并不是佛。要知道佛为僧立法,不是为佛立法呀。况且世人每每毁谤出家人无父无君。我正为此事担忧,所以写《正讹集》,意在纠正种种讹谬,以消除世人的误解讥嫌,希冀正法久住。你何苦不畏口业,甘心充当佛门中的狮子虫呢?”真是可悲呀!

生愚死智洛阳伽蓝记云:“史书皆非实录,今人生愚死智,惑亦甚矣!”盖言史多溢美,不足信也。但“皆非”二字,立言太过。古号史为直笔,则焉得非实?夫子言“文胜质则史”,则容有非实,当改“皆非”作“未必”耳。夫古人慎重许可,一语品题①,芳播千古。而今乃视为故事,等为人情,虚谀浪褒,取笑识者,可叹也。故洛阳记有激而发此论,切中末世之弊。不如是道破,传灯录前代真善知识,与今安排名姓插入祖图者何辨?尔后为吾弟子,毋妄干名公大人,装点吾之未到也。

①品题:评论人物,定其高下。

《洛阳伽蓝记》中有言:“史书皆非真实的记录。就像现在的人写传记,生时本是一个愚人,死后反而成了一名智士,实在使人不胜迷惑。”这意思是说史书上的记载多是过分的赞美,不足取信。但我认为用“皆非”这二字立言,未免太过激了。古人称撰写史书为直笔,则所记载的事迹怎能完全脱离事实呢。孔夫子说:“文采超过实质,则是史官的手笔。”可见史书上确实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。因此可以把“皆非”二字改为“未必”,则比较确切。古人凡事总是慎重地作出结论,用一句话来评定人物,便足以使人流芳千古。而现在的人往往把传记当做故事看,替人写传记等于做人情,于是虚妄地加以渲染,胡乱地予以褒扬,未免为识者所取笑。真是可叹啊!《洛阳伽蓝记》的作者有感于此而发议论,真是切中末世的弊端。如果不这样一语道破,那么《传灯录》上所记载的前代真善知识,与近世刻意安排名姓并插入祖图的传记,当如何辨别呢?今后凡是我的弟子,切不可随便请求名公大人为我作传,以免胡乱装饰点缀我所没有达到的境地。

庄子(一)有俗士,聚诸年少沙弥讲庄子①,大言曰:“南华义胜首楞严。”一时缁流及居士辈无斥其非者。夫南华于世书诚为高妙,而谓胜楞严,何可笑之甚也!士固村学究,其品猥细,不足较,其言亦无旨趣,不足辨,独恐误诸沙弥耳!然诸沙弥稍明敏者,久当自知。如言鍮②胜黄金以诳小儿,小儿既长,必唾其面矣!

①庄子:书名。亦称《南华经》。道家重要经典之一。战国时宋国庄周著。全书原有五十二篇,但留传下来的只三十三篇。其内容大抵记载庄周及其门徒的思想,是继承老子的学说而加以发扬。②鍮:鍮石,一种黄色有光泽的矿石,即黄铜矿或自然铜。《一切经音义》释云:“鍮石似金而非金也。”

有一位俗士,聚集年少沙弥,为他们讲解《庄子》,居然大放厥辞,谬称《南华经》的义理胜过《楞严经》。当时在座的出家人和居士,竟没有一人起来驳斥他这荒谬的言论。以《南华经》相对世俗的书籍而言,它的内容确实高妙,但如果说它的义理胜过《楞严经》,那就未免太可笑了。大概这位俗士只不过是一个村学究,他的品学本就鄙陋卑下,不值得与他计较;他的话完全是夸夸其谈,没有什么旨趣,也不值得与他辨别,只是担心会误导了那些小沙弥啊。然而诸沙弥如果稍微聪明敏悟,久后必然也能辨明真伪。譬如有人用“鍮石胜过黄金”欺骗小儿,小儿长大之后,必向骗他的人脸上吐唾沫。

庄子(二)或曰:“庄子义则劣矣。其文玄旷疏逸,可喜可愕,佛经所未有也。诸为古文辞及举子业者,咸靡然宗之,则何如?”曰:“佛经者,所谓至辞无文者也。而与世人较文,是阳春与百卉争颜色也。置勿论。子欲论文,不有六经四子①在乎?而大成于孔子。吾试喻之:孔子之文,正大而光明,日月也;彼南华,佳者如繁星掣电,劣者如野烧也。孔子之文,渟蓄②而汪洋,河海也;彼南华,佳者如瀑泉惊涛,劣者如乱流也。孔子之文,融粹而温润,良玉也;彼南华,佳者如水晶琉璃,劣者如珉珂碔砆③也。孔子之文,切近而精实,五谷也;彼南华,佳者如安南之荔、大宛之葡萄,劣者如未熟之梨与柿也。此其大较也。业文者宜何师也?而况乎为僧者之不以文为业也。”

①六经四子:六经,指儒家六部重要经典,即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。四子,即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。②渟蓄:积水深广的样子。③珉珂碔砆:皆为似玉的美石。

有人问:“《庄子》的义理虽然比不上佛经,但是他的文章意境玄奥、旷达、超脱、飘逸,使人读之既欢喜又惊讶,这是佛经所未有的。因而历代许多文人作古文辞赋及科举应试时,都相从取法,这该怎么解释?”我答道:“佛教的经典,正所谓至妙的义理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达。若与世人比较文采,如同阳春与百卉争颜色。这且置之不论。你如果要谈论文采,不是还有六经四子在吗?而孔子正是集文学之大成者。我试以譬喻来说明:孔子的文章,正大而光明,如同日月;而《南华经》的文章,好的文句如繁星掣电,不好的文句如焚烧野草的火苗。孔子的文章,渟蓄而汪洋,如同河海;而《南华经》的文章,好的文句如瀑泉惊涛,不好的文句如同乱流。孔子的文章,融粹而温润,如同良玉;而《南华经》的文章,好的文句如水晶琉璃,不好的文句如珉珂碔砆。孔子的文章,切近而精实,如同五谷;而《南华经》的文章,好的文句,如安南的荔枝、大宛的葡萄,不好的文句如未成熟的梨与柿。这是大体上的比较。从事文学的人要如何师从取法,应该心中有数了吧。何况出家人根本就不以文学为业呢。”

庄子(三)曰:“古尊宿疏经造论,有引庄子语者,何也?”曰:“震旦①之书,周、孔、老、庄为最矣。佛经来自五天②,欲借此间语而发明。不是之引,而将谁引?然多用其言,不尽用其义,仿佛而已矣。盖稍似而非真是也。南人之北,北人不知舟,指其车而晓之曰:‘吾舟之载物而致远,犹此方之车也。’借车明舟,而非以车为舟也。”

①震旦:指中国。《佛说灌顶经》卷六云:“阎浮界内有震旦国。”唐朝慧琳法师云:“东方属震,是日出之方,故称震旦。”②五天:中古时期,印度全域分划为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中五区,称为五天竺。又称五印度。略称五天、五竺、五印。

又有人问:“古尊宿注解佛经或者造论,也有引用庄子的话,这是为何?”我说:“中国古代的书,当推周公、孔子、老子、庄子的著作最为优胜。而佛经来自印度梵语,必须要借中国的语言文字来发明佛经的意义,如果不引用这些圣贤的语言文字,还有谁的话可以引用?然多是引用其言,并不尽用其义,取其仿佛而已,实际上是稍似而非真。譬如南方人到北方,北方人不知道舟船,南方人就指着车对北方人解释说:‘我们南方人常用舟船运载货物到远地,如同你们这地方用车载物一样。’这是借车来说明舟的作用,并不是说车就是舟。”

养老书有集养老书,日用服食,多炮炙生物。至于曰雀、曰雁、曰雉、曰鸳鸯、曰鹿、曰兔、曰驼、曰熊、曰猯,多豪贵少年所未及染指①者。先德有言:“饶君善将息,难与死魔争。”胡为老不息心,反勤杀害?误天下老人并其子弟俱陷地狱者,是书也。孔子曰:“老者安之。”定不教渠杀生为安。孟子曰:“七十食肉。”亦定不教渠遍食众生肉也。作俑②者其思之。

①染指:用手指沾染。典出《左传》。郑灵公请大臣们品尝甲鱼,故意不给子公吃,子公一气之下,伸出手指蘸了点汤,尝尝味道走了。后用来比喻沾取非分的利益。②作俑:古代制造陪葬用的偶像。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:“仲尼曰: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!为其象人而用之也。”后用以比喻首开先例。

有人编集养老书,其中日用服食,多是介绍用各种生物烹调炮制而成。至于提到雀、雁、雉、鸳鸯、鹿、兔、驼、熊、猯等这些野生动物,连许多富豪贵族的少年子弟都未曾尝过。从前有大德说:“任你怎么样善于用心调养,也难与死魔抗争。”为何至老犹不肯息心,反而多造杀生的罪业?误天下老人并其子弟俱陷地狱,编辑此书的人便是罪魁祸首了。孔子说:“要让老人安度晚年。”而他一定不会教人以杀生作为安度晚年的方式。孟子说:“七十岁以上的人可以吃一点肉。”也一定不会教人遍吃众生肉。希望建议以肉食滋补养生的人深思。

心得以耳听受而得者,不如以目看读而得者之广也。以目看读而得者,不如以心悟明而得者之极其广也。以心为君、以目为臣、以耳为佐使,可也。用目当心,斯下矣;用耳当目,又下之下矣!

凭耳朵听闻所得到的知识,不如用眼睛看读所得的知识广。用眼睛看读所得到的知识,又不如随时用心领会而能悟明事理所得的知识广。因此,修学佛法必须以心悟为主,目读为副,耳听为辅助。如果用目读取代心悟,已属浅陋了;若再用耳听来取代眼看,那就更加浅陋了!

祀神不用牲杭俗岁暮祀神,大则刲羊蒸豚,次则用猪首鸡鱼之属。予未出家时,持不杀戒,乃易以蔬果。家人虽三尺童子无不愕然,以为必不可。予燃香秉烛,高声白神云:“某甲奉戒不杀。杀生以祭,不惟某甲之过,亦非神之福。然此意某一人独断,其余皆欲用牲,倘神不悦,凡有殃咎宜加予身;若滥无辜,非所谓聪明正直者。”家人犹为予危之。终岁合宅无恙,遂为例。

杭州地方的风俗,过年时每户必祀神,大则宰羊蒸猪,其次则用猪头、鸡、鱼之类。我在未出家时,已持不杀生戒,因而主张改用蔬果祀神。我的家族中连小孩子也都感到惊讶,以为我这样做必定不可以,恐怕会触犯神明。我便燃香秉烛,高声向神明祷告说:“我本人奉持不杀生戒。如果我杀生以祭祀,不仅是我犯了杀生的罪过,而且我相信这也决不是神明应有的福德。然而改用蔬果祀神,这只是我一人作出的决定,其它人都要用牲礼。如果神明不高兴,所有灾祸可以全加在我一人身上,若是滥及无辜,那就不配称为聪明正直的神了。”我的家人仍为此感到恐惧不安,为我担忧不已。然而至第二年终岁合家都平安无恙。此后每年祀神就依此为例。

好乐人处世各有所好,亦各随所好以度日而终老,但清浊不同耳。至浊者好财,其次好色,其次好饮。稍清,则或好古玩,或好琴棋,或好山水,或好吟咏。又进之,则好读书。开卷有益,诸好之中,读书为胜矣!然此犹世间法。又进之,则好读内典①。又进之,则好净其心。好至于净其心,而世出世间之好最胜矣!渐入佳境如食蔗喻。

①内典:佛教的经书典籍称为内典。世间的学术典籍称为外典。南北朝北周道安法师之《二教论》曰:“救形之教称为外,济神之典号为内。”

人生在世,各有自己的爱好,而且往往也各随所好以度过一生,只是各人所好的品类有清浊不同罢了。最浊的是好财,其次是好色,再其次是好饮酒。稍清高的,有爱好古董玩器,有爱好琴棋书画,有爱好游山玩水,有爱好吟咏诗歌词赋。再上一等的,则是爱好文学,喜欢读有益身心的书。所以,种种爱好之中,要算读书为最胜了!但这还是属于世间法。假如能爱好读佛经,研究内典,自然比读世俗的书又上一等了。研读佛经,原是为了修行,如果有人爱好念佛清修,这是世、出世间种种爱好中最殊胜的一种。综上所述,人的不同爱好,由至浊而至于好净其心,使精神生活逐步升华到尽善尽美的境界,这好比吃甘蔗一样,一节比一节甘甜。

世智当悟智有二:有世间智,有出世间智。世智又二:一者博学宏辞,长技远略,但以多知多解而胜乎人者是也;二者明善恶、别邪正,行其所当行而止其所当止者是也。仅得其初,是谓“狂智”,当堕三涂。兼得其后,是谓“正智”,报在人天。何以故?德胜才谓之君子,才胜德谓之小人也。出世间智亦二:一者善能分别如来正法四谛六度等,依而奉行者是也;二者破无明惑,如实了了,见自本心者是也。仅得其初,是出世间智也,名为“渐入”。兼得其后,是出世间上上智也,乃名“顿超”。何以故?但得本,不愁末;得末者,未必得本也。今有乍得世智初分,便谓大彻大悟者,何谬昧之甚!

智慧分为二种:一种是世间智,另一种是出世间智。具有世间智的人,又可分为二种:一种是偏重于才学的,譬如学问广博、能言善辩、技艺出众、谋略深远,以知识丰富,思虑周详而胜过普通的人。另一种是注重品德修养的,能认清善恶、分别邪正,凡是符合道义的便勇往直前去做;若是违背道义的则坚决禁止。在这二种世智中,如果仅具有才学而忽略了品德,那么这种智慧只能称为“狂智”,仗此狂智造业,势必堕落三途。既有才学又兼能注重品德修养,这种智慧才可以称为“正智”,以此正智断恶修善,必定报在人天。为什么呢?凡注重品德修养而不炫耀才华的人称为君子;至于那些专爱卖弄才华,善于投机取巧,藐视品德修养的人即是小人。出世间智也有二种:一种是善能分别如来所说的四谛、六度等种种法门,并依此正法而真实修行的人;一种是断尽无明烦恼,能够如实了知诸法实相,彻见自心本具佛性的人。在这二种中,仅得前一种,虽然也可以称为出世间智,但名为渐入;兼得后一种,即是出世间上上智了,名为顿超。为什么呢?只要得到根本,自然不愁不具枝末;如果仅得枝末,却未必能得到根本。现今有些人,稍微得到世间智的一点皮毛,便以为大彻大悟了,真是荒谬愚昧到了极点!

时不可蹉凡人初出家,心必猛利,当趁此时,一气做工夫,使有成立。若悠悠扬扬,蹉过此时,日后或住院,或受徒,或信施繁广,多为所累,沦没初志。修行人不可不知。

通常学道的人在初出家的时侯,都怀有勇猛精进的向道之心,应当趁这个时节,一鼓作气地修行办道,使定慧工夫有所成立。如果在出家之初就马马虎虎应付着过日子,养成懒惰散漫的习惯,错过了这个关键性的时期,将来或住持寺院,或接收徒众,或信施往来繁广,自己既无定力,又缺乏正见,经不住名闻利养的诱惑,不但了脱生死无望,甚至连最初一念向道之心也被埋没了,修行人对这一点不可不知。

念佛鬼敬海昌村民某,有老媪死,附家人言平生事,及阴府报应甚悉,家人环而听之。某在众中忽摄心念佛,媪谓曰:“汝常如此,何患不成佛道?”问:“何故?”曰:“汝心念阿弥陀佛故。”问:“何以知之?”曰:“见汝身有光明故。”村民不识一字,瞥尔顾念,尚使鬼敬,况久修者乎?是故念佛功德不可思议。

海昌有一村民某人,村中有一老大娘死了,她的魂灵附在家人身上,向人谈起她平生所经历的事,以及阴府中善恶报应的事,讲得很详细,老大娘的家人在旁边环绕着听。这位村民某在众中忽摄心念佛,老大娘即合掌面对村民说:“你能常常保持这样,何愁成不了佛道?”村民问:“为什么?”老大娘笑道:“你刚才心里正在念阿弥陀佛。没错吧?”村民问:“我心里念佛,你怎么会知道?”老大娘说:“因为我见你身有光明,故而知道你心里在念佛。”这位村民不识字,只是偶然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,尚且能使鬼生恭敬心,何况久修净土法门的人呢?由此可知念佛功德不可思议。

鬼神或问:“有鬼神欤?无鬼神欤?”曰:“有。”“鬼神可信奉欤?不可信奉欤?”曰:“亦可亦不可。”“何谓也?”曰:“夫子不云乎‘敬鬼神而远之’?盖一言尽其曲折矣!‘敬’之云者,有也;‘远’之云者,信奉而不信奉也。祀之以时,交之以礼,如是而已耳。过信而谄奉焉,冀其报吉凶、降福佑、获灵通,则骎骎①然入于邪矣。噫!有可敬而不可远者,诸佛诸菩萨是也。胡弗思也?”

①骎骎:马快跑的样子。引申为疾速。也比喻时间迅速消逝。

有人问:“这世间究竟有鬼神呢?还是没有鬼神?”我说:“有。”又问:“那么,鬼神可信奉呢,还是不可信奉?”我答说:“也可也不可。”问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答:“孔夫子不是说过:‘敬鬼神而远之’。这一句话就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。用这个‘敬’字,就是表明鬼神是有;而‘远’的意思,便是教人信奉而不信奉。只要能做到按时祭祀,尽到礼节,这样就可以了。过分的信奉就变成是巴结讨好了。如果期望鬼神可以给你报吉凶,降福佑,获灵通,那恐怕很快就要入于邪道了。唉!有既可敬仰而又可亲近的,正是诸佛诸菩萨啊。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?”

东坡①(一)洪觉范②谓东坡文章德行炳焕千古,又深入佛法,而不能忘情于长生③之术,非唯无功,反坐此病卒。予谓东坡尚尔,况其余乎!今有口谈“无生”④,而心慕长生者;有始学无生,俄而改业长生者。盖知之不真,见之不定耳。故道人不可刹那失正知见。

①东坡: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。字子瞻。四川眉山人,博通经史,对儒、道、释三教皆有研究。嘉佑元年()及第进士。累官至端明殿侍读学士。居黄州时,筑室东坡,因号“东坡居士”。②洪觉范:北宋寂音尊者。名慧洪,又名德洪,字觉范。瑞州(今江西高安)人,俗姓喻。年十九,试经于东京天王寺而得度,通唯识论奥义,并博览子、史奇书,有过目不忘之能,落笔万言了无停思,而以诗名轰动京华。后南返,参谒真净克文禅师而得法。其著述极丰,有《林间录》、《禅林僧宝传》、《高僧传》、《法华合论》、《金刚法源论》等。③长生:道教认为人经过一定的修炼,有可能获得长寿而不衰老。《庄子》云:“必静必清,无劳汝形,无摇汝精,乃可以长生。”④无生:佛教认为人的生命是由四大五蕴假合而有,有生必然有死。而众生之所以流转生死,皆由烦恼业力所招感。若能断尽无明,息灭烦恼业因,则生死苦果自息,永不再受生死轮回,是名无生。

北宋觉范禅师曾称苏东坡的文章和德行都足以流芳千古,又能深入佛法,只因留恋于道教的长生之术,结果不但劳而无功,反被长生之术所误而致病死。我想,像苏东坡这样聪明有才智的人尚且错用心,何况他人呢!现在有些人口里虽说要学无生,而心里却一直羡慕长生;有些人起初学无生,不久又改学长生。这都是由于对佛教的无生法门认识不真切,心无定见的原故。是以学道的人不可片刻失去正知正见。

东坡(二)元禅师①与东坡书云:“时人忌子瞻作宰相耳。三十年功名富贵,过眼成空,何不猛与一刀割断。”又云:“子瞻胸中有万卷书,笔下无一点尘,为何于自己性命便不知下落?”以东坡之颖敏,而又有如是善友策发,何虑不日进?今之缙绅②与衲子③交者,宜讲此谊。

①元禅师:北宋了元禅师。字觉老,号佛印,故又称佛印了元。浮梁(今江西景德镇)人,俗姓林。二岁学论语。及长,从宝积寺日用禅师出家,受戒后,遍参诸师。学通内外,能诗文,辩才无碍,且擅长书法,宋神宗元丰间主润州金山、焦山,江西大仰、云居等刹,九坐道场,四众归慕,名动朝野。当时名士苏东坡、黄庭坚、李公麟等均与之交善,以章句相酬酢。神宗钦其道风,特赐高丽磨衲、金钵,赠号“佛印禅师”。②缙绅:仕宦的代称。古代仕者,插笏于绅,故称士大夫为缙绅。绅,古人以带束腰,垂其余以为饰,谓之绅。③衲子:出家僧人的别称。

佛印了元禅师曾写信劝诫苏东坡道:“当今官场上许多人都忌惮子瞻你将来做宰相。依我看,即使你真的做了宰相,享受人间二、三十年的功名富贵,也不过转眼成空,有什么意思?何不趁早把这名利之心一刀割断。”又言:“子瞻你虽然胸中藏有万卷书,笔下文章无一点尘俗之气,但为何对于自己的身心性命反而不知着落?”我们试想,凭着苏东坡的聪明才智,又有佛印禅师这样的良师善友经常给他勉励启导,他的德行文章何愁不能日进一日呢?当今社会上许多名流人士愿意与出家僧人交往,也应该讲究这种能够以道义相砥砺、以良言相规劝的道谊。

憎爱语云:“爱其人及其屋上之乌。”言爱之极其至也。忽缘变而情迁,转爱为憎,憎而又憎,向之爱安在哉?转憎为爱,亦复如是。是故爱不必喜,憎不必怒,梦事空花,本非实故。

古语有说:“爱他这个人,也连带喜爱栖息在他屋上的乌鸦。”这是形容对一个人的爱达到了至极的情形。但忽然因为某种事缘的变故,而使从前的那种感情也随着改变,于是转爱为憎。当憎恨到了极点,试问从前的那种爱还存在吗?转憎为爱的过程,也是这样的。因此,被人爱没有必要欢喜,被人厌恶也不必愤怒。一切皆如梦事空花,本来就不是真实的。

静之益(一)日间有事,或处分不定,睡去四五更起坐,是非可否忽自了然,日间错处于此悉现。乃知尔来不得明见心性,皆由忙乱覆却本体耳。古人云:“静见真如性①。”又云:“性水澄清,心珠自现。”岂虚语哉?

①真如性:真即真实不虚,如即如常不变。真如性指一切众生本具的自性清净心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无有变异,无有增减。

白天有些事务,偶尔处理得不够妥贴,待夜间睡至四五更时起来静坐,此时心地清宁,万念潜消,凡白天处理的事是否合宜都能了如指掌,也能认识到自己的疏忽之处。由此晓得迄今未能明心见性,都因事情太忙,心思太乱,以致被这些尘缘遮蔽了自己的清净心。古德有偈云:“世人重珍宝,我贵刹那静;金多乱人心,静见真如性。”又说:“性水澄清,心珠自现。”这话难道是随便说的吗?

静之益(二)世间酽酰醇醴①,藏之弥久而弥美者,皆由封锢牢密,不泄气故。古人云:“二十年不开口说话,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。”旨哉言乎!

①酽酰醇醴:酽,液汁浓。酰,即醋。醇,酒味浓厚。醴,指甜酒。

世间酿造各种香醋美酒,贮藏的时间越久,其味道便越醇厚。这都是由于封锢牢密不泄气的原故。古人道:“二十年不开口说话,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。”这句话真是大有深意啊!

华严不如艮卦①宋儒有言:“读一部华严经,不如看一艮卦。”此说高明者自知其谬,庸劣者遂信不疑。开邪见门,塞圆乘②路,言不可不慎也。假令说读一部易经,不如看一艮卦,然且不可,况佛法耶!况佛法之华严耶!华严具无量门,诸大乘经,犹是华严无量门中之一门耳。华严,天王也;诸大乘经,侯封也;诸小乘经,侯封之附庸也。余可知矣!

①艮卦:《易经》中卦名。八卦之一。亦为六十四卦之一。②圆乘:圆满无缺之教法,即佛乘。

宋朝有一儒生说:“读一部《华严经》,不如看《易经》中一艮卦。”此种邪说凡是高明的人自然都知道其荒谬,而识见庸劣的人却深信不疑。开邪见门,塞圆乘路,这个罪过非同小可,出言不可不慎啊。假使说读一部《易经》不如看一艮卦,尚且不可,何况佛法呢!更何况佛法中的《华严经》呢!一部《华严经》具备无量法门,诸大乘经典也不过是华严无量法门中的一门。《华严经》如同天王,诸大乘经好比是封侯,诸小乘经却只能算是封侯的附庸。至于其它的就不言可知了。

韩淮阴①淮阴佐汉灭楚,既王矣,召漂母与之千金,召辱己少年,亦与之千金。夫报恩者,人情之常也;不报怨而反酬以恩,可谓有大人之量,君子长者之风矣!而卒不获以寿考终,千古而下,犹可扼腕②。虽然,其故有二:一者仁有余而智不足;二者多杀人,不免于自杀。理固应然,无足怪者。

①韩淮阴:即汉初淮阴侯韩信。江苏淮阴人。少年未得志时因生活穷困,往江边钓鱼,有一位漂洗衣物的老母经常送饭给他吃。城中有个恶少欺侮他,曾迫他从胯下钻过。韩信其后助汉高祖灭项羽,初封齐王,又改封楚王。后有人告他谋反,降为淮阴侯。不久,又被告与陈豨在长安谋反,遂为吕后所杀。②扼腕:以一手握持另一手腕部。形容思虑、叹息、愤怒、激动等心理活动。

韩信佐助汉王刘邦打败楚霸王项羽,及至韩信封王之后,召见当年送饭给他吃的漂母,赐给她千金;又找到了以前曾侮辱过他的恶少,也赐给他千金。能知恩报恩,这是人之常情。有怨不报而反酬之以恩,这可说是具有大人之器量、君子长者的风范了。可是他的结局却未能享以高寿,千古而下犹然使人为他感到惋惜。即使是这样,他不获寿考的原因有二:一是他仁有余而智不足;二是由于他身为大将,平生未免杀人太多,因此终不免被他人所杀。从因果报应昭然不爽的道理上讲,也就不足怪了。

诵经杂话总戎①戚公②,素持金刚经。其守越之三江③也,有亡卒致梦云:“明当遣妻诣公,乞为诵经一卷,以资冥道。”翌日,果有妇人悲泣求见。诘之,如梦中语。公诺之,晨起诵经。夜梦卒云:“荷公大恩,然仅得半卷,以于中杂‘不用’二字。”公思其故,乃内人④使侍婢送茶饼,公遥见,挥手却之,口虽不言,心谓“不用”。次早,闭户诵经。是夜,梦卒谢云:“已获超拔。”此予亲闻于三江僧东林,东林诚笃有道行,不妄语者。噫!诵经僧可不慎欤?!

①总戎:统管军事的长官。即主将、统帅。②戚公:即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。字元敬,号南塘居士。山东蓬莱人,出身将门,幼负奇志,通经史。嘉靖中任浙江参将,抗御倭寇,战功显赫,升福建总督。所率部队纪律严明,人称“戚家军”。③三江:指太湖下游的吴淞江、东江、娄江。④内人:指妻、妾。

明朝总兵戚继光,平时常念《金刚经》。当他镇守在苏、浙三江这一带时,有一天夜里梦见一位阵亡的兵士对他说:“明天我会遣我的妻子来拜见将军,请求将军为我诵经一卷,以资超拔,使我脱离冥道之苦。”第二天,果然有一妇人来到总兵府,悲泣求见。经诘问,与梦中所言完全相符。戚公便答应她的请求。次日清晨,戚公即为那位求超拔的兵士诵经回向。当天夜里又梦见那位兵士对他说:“承蒙恩公为我诵经超度,可惜只得半卷功德,因为在所诵的这部经中杂有‘不用’二字。”戚公觉得诧异,仔细回想,才记起原来在他诵经到一半时,适逢他的夫人使唤婢女送来茶饼,他远远见了,为避免诵经时被打扰,曾挥手示意婢女不要将茶饼送入房中。当时口虽未言,心中确实起过“不用”二字的意念。凌晨,戚公洗漱毕,先把门户关闭好,然后端坐至诚诵经回向。至夜,梦见那位兵士前来道谢言已经获得超度了。这件事是我亲耳听三江僧东林说的。东林师为人一向真诚朴实,是位很有道行的出家人,他绝对不会妄语。唉!平常为亡者诵经作超度的僧人能不谨慎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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