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冬月二十三。北方大地被严寒肆虐着，位于平原地带的四平镇自然躲无可躲，先是被寒风席卷了数日，今日又被鹅毛大雪覆盖了，屋顶上、街道上、树木上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。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在街上走过，他穿着一身到膝盖长的灰色棉衣，一条深青色的棉裤，腰间系着一条棕色布腰带。他的脸是四方脸，不太英俊，但五官端正，胡子刮得很干净，头上戴着一个黑色襆头棉帽子，两只耳朵露在外边，有些红通通的。他的手中提着一串猪大肠，冻得硬邦邦的。他的棉布靴踩着积雪，朝镇外走去，走过大白菜地之间的小道，走过田野地头安置的高大水车，走过清水河上的小木桥，走到了一片林子里。林子里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，树枝上堆着一层厚厚的雪。他顺着林中的小道走着，忽然周围响起了一阵小孩的叫喊声，“李大郎来了，快砸他！”“李大郎来了，快砸他！”“李大郎来了，都快欺负他呀！”一个个小孩从附近的树后闪了出来，一个个雪球从小孩们的手里飞了出去，像是一个个炮弹，嗖嗖地朝李大郎的身上砸去。有的雪球砸到了雪地上，被摔得四散粉碎，有的雪球砸到了李大郎的衣袍上，在衣袍上印下了一个雪印子。有的雪球砸到了李大郎的脸上，把李大郎本来冻红的脸砸得更红了。“哈哈哈……”几个孩子边砸雪球边笑，其中有一个身穿灰袄的小胖子，是村里李二柱的儿子，绰号叫胖墩的，抡圆了一只胳膊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，嗖地一下，把一个雪球朝着李大郎甩了过去，正好砸中了李大郎的手。那手中正提着一串冻硬了的猪大肠。李大郎只觉得手上一疼，手指不由得松开了，手中的猪大肠就掉在了雪地上。“哈哈哈……”小胖子指着李大郎叫道，“李大郎被我砸中了。快砸他，我爹他说他不会还手，他是老实人。”几个雪球又砸了过去，砸中了正弯腰捡地上猪大肠的李大郎。“大肠掉屎上了！”忽然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叫道。所有孩子都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望向了地上的猪大肠，只见猪大肠掉在了一块黑色的东西上。“掉屎上了。”另一个个子高点的小男孩也叫了起来，“李大郎的猪大肠掉屎上了。”所有小孩都笑着了，纷纷叫着，“李大郎的猪大肠掉屎上了。”其实大肠并没有掉屎上，而是掉在了一块黑色树皮上，李大郎也笑着，他把猪大肠从地上捡了起来，提在手里，然后冲前边的小孩们叫道，“小捣蛋们，天快黑了，狼要来了，赶快跟我回家去。”如果是搁在平时，他会用雪球“反击”这些孩子们，跟这些孩子闹一闹，不过今天，他要早点回去，因为他娘子赵金花叮嘱了他，让他今日从镇上早点回去，不要在外边耽搁。“狼快来了，狼会吃人的，专门吃捣蛋的小孩。”他冲小孩们叫道。小孩们本来也是闹着玩的，听了李大郎的话，就跟着李大郎一起回村去了，毕竟天色快太黑了，而且他们也知道，这片树林里，真的会有狼。他们的村子叫西乐村，村中有二十多户人家。李大郎的家在村东头，家中虽然只有几间瓦房和一间牛棚屋，和一间鹅舍。但这些屋子都很暖和，因为地下在刚入冬的时节就通了炭热。是一种在地下挖了通道，在通道入口处的坑洞内燃烧煤炭，煤炭形成热气，热气充满地下通道，从而让所有屋子里都很暖和的保暖系统。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这种东西。到了家就暖和了，李大郎想着。很快到了院门口，他推开小院门，进了院子，朝北屋正房走去，在正房门口跺了跺脚，把棉靴子上的雪剁掉，然后推门走进屋子。一进屋，便感觉到屋内温暖如春，跟外边简直是两个世界。屋内摆着一张八仙桌，桌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出头，穿着棉布红袄裙的女人，正是他的妻子赵金花。赵金花头上戴着一根假玉簪子，耳朵上打着两个假金耳钉，画了两道弯弯的眉毛，脸上涂了淡淡的粉，手中正拿着一把瓜子，在嗑瓜子，桌子上已经堆了一小堆的瓜子皮。“娘子，你看，今天又有肉吃了。”李大郎笑着把猪大肠提起来，给桌边的赵金花看。赵金花扭头看了一眼，淡淡地道，“是猪肠子，你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，这点猪下水都让你高兴的，瞧你那没见过好东西的样子！”“这是人家送的。”李大郎笑着道。“送的？”赵金花笑了笑，道，“既然是白送的，那就算是好东西。不过大郎，虽然人家送了吃的，但你自己也得有出息啊，以后得自己弄点好吃的。”“什么好吃的，娘子想吃什么尽管说。”“你要是有能耐，以后去清水河里给我抓条大鲫鱼来补补，等我吃了我身体好了，干什么活就都有劲了。“李大郎笑道，“娘子说笑了，大鲫鱼个头有小猪那么大，劲头有牛那么大，一条清水河里也不见得有几条，我上哪里去给你抓大鲫鱼。那种稀罕物，不是咱能吃得上的。”“我就知道你没那个本事。”赵金花道，“不过我也是随口说说，你这个人，笨得跟头牛一样，哪有那本事去抓那大鲫鱼，咱们周边这几个村子，还从来没有人抓到过呢。”李大郎嘿嘿笑了笑，道，“娘子说的是，今晚咱先吃猪大肠吧。”赵金花从椅子上起来，接过李大郎手里的猪大肠，准备拿去厨房做饭，这时，门外忽然响起了小孩们的叫喊声，叫着，“婶娘，猪大肠刚才掉屎上了，李大郎把猪大肠掉屎上了……”“李大郎把猪大肠掉屎上了，然后又捡了起来。”“李大郎，李大郎，爱吃猪大肠。”“李大郎，李大郎，今天又吃猪大肠。”“李大郎，李大郎，从屎上捡起了猪大肠……”赵金花的脾气不好，一听到孩子们这些话，低头看了看猪大肠，虽然没看出来什么，但她的脸色立刻一沉，逼问似的目光盯向了李大郎，问道，“大肠是不是掉屎上了？”“没有没有，娘子，你别听他们瞎说。”李大郎连忙解释道，“外边都是雪地，大肠怎么会掉在屎上，再说，猪大肠本来就是包屎的，只要洗干净了，吃起来就没什么问题。”“包……包屎？”赵金花气得眼睛瞪了起来，冲李大郎道，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！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，李大郎，你……你给我滚出去！你今晚给我滚出去睡！”“哈哈哈，李大郎他媳妇又不让他上床了，哈哈哈……”外边响起了孩子们的哄笑声。李大郎老老实实地走出了屋子，走到了西边的一间耳房，在那个小房间里的一张窄床上坐下，今晚，他就睡在这了。……故事发生到这里，我们已经看到这个老实丈夫只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妻子斥骂，更不用其他做错事的时候了,李大郎没过多久，就做了一件错事两天后。晚上二更，桌上的白蜡烛光明亮，室内的光线跟白天差不多。卧室的窗户都紧闭着，通往堂屋的门口、厚布帘子也拉好了，夫妻二人在被窝里躺着，说起话来。“大郎，快过年了，得找人做两件新衣裳了。”“是啊。”“我要做件锦袄。”“那挺贵。”“家里的大白菜还有不少，你明天把白菜拉到镇上争取多卖点。”“好，我明天早点去。”次日早上，李大郎从菜窖里取了两竹筐的大白菜，装上牛车，然后赶着牛车匆忙往镇上去了。他们家跟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，都是种菜谋生，每年这个时候，主要收获的蔬菜就是大白菜，每年也能卖不少钱，足够一家三口人的吃穿用度了。李大郎对这种生活也很满足，这里的天、很蓝，水、很清，他有吃有喝的，有穿有用的，干活之余还有闲暇与村人下棋、玩牌娱乐，晚上回到家里，还有妻子赵金花相伴，这日子，他觉得过得挺滋润的。他的脾气也很好，心眼实在，无论是对开他玩笑的村里人，还是对捉弄他的小孩，还是对家中严厉管教他的妻子，他都十分能包容，因此，村人都送了他一个外号，叫老实人。“李大老实来了。”他一把牛车驾到镇口，镇口路边一个卖猪肉的黑脸小伙就冲他笑着叫道。“今天来得这么早。”他冲小伙回应道。小伙是邻村的熟人，有时会跟他开玩笑。“快过年了，赶紧多卖点肉。”小伙笑着道。说了两句话，李大郎继续赶着牛车往镇里边去，到了一个卖菜的十字路口，他把牛车停在一个不碍事的地方，然后在周围大姐大妈们的讨价还价声中，开始了卖大白菜。他今天的运气比较背，一个上午下来，两筐大白菜只卖出去了几颗，生意都被附近同样卖白菜的老王给抢了。到了中午，精明的老王已经卖完菜、收了摊、赶着牛车走了，而他依然坐在牛车上、啃着馒头当午饭。不过，等他吃完馒头的时候，一单生意来了。运气看来好转了，来的是一个小伙子，十七八岁年纪，长得又矮又壮，穿着一套灰色袄裤，头上戴个毛皮帽子，走到李大郎的牛车旁边，冲李大郎道，“卖菜的，我要三十斤大白菜。”“小兄弟，一下子买这么多呀！”李大郎有点惊喜，连忙把剩下的几口馒头塞进了嘴里。“废话，我娘要做泡菜，少了怎么够。”小伙子道。“做泡菜的？你娘不是本地人吧，咱这过年不做泡菜。”李大郎咽下口中的食物道。“我娘是东北的，别磨叽，赶快给我整白菜。”小伙子有点不耐烦地说。李大郎也就不再多说，连忙给小伙子称了刚好三十斤的大白菜，装进了小伙子拿着的长布袋里。“一共多少钱？”小伙子抓着布袋口，问道。“四十五文。”小伙子听后，从怀里摸了一阵，掏出了一把铜钱，爽快地塞进了李大郎的手里，接着扛起布袋，就走了。这小兄弟也不数一下，李大郎笑着看了看手里的钱，他数了数，数完后他发现，手里一共是四十七文。这帐不对，一斤大白菜是一文半，三十斤应该是四十五文钱，这小伙子竟然多给了自己两文钱。“喂，小兄弟，钱多给了。”李大郎立刻冲那小伙子叫道。那小伙子走路快，已经扛着白菜走远了，没有听到李大郎的叫喊声，还像头小牛犊一样地往人群里怼。李大郎立刻追赶了过去，不一会儿追上了小伙子，对小伙子说多给了两文钱，要把两文钱还给小伙子。小伙子肩上扛着大白菜，双眼瞪得铜铃大，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李大郎，看着李大郎手里的两个铜板，道，“我用手指头干活的，平时摸什么都很准，刚才可能我摸错了，多给了你两文？”“是的。”李大郎道。“噢，那谢谢你了，卖菜的。”小伙子接过两个铜板，给了李大郎一个奇怪的眼神，然后背着袋子走了。李大郎还钱给人家后，往自己的菜摊那里走。等他回到自己牛车边的时候，他忽然傻眼了，咦？我的白菜呢？我车上的白菜怎么没了！李大郎赫然发现自己牛车上空荡荡的，白菜都没了。他今天带出来两筐菜，刚才卖了一筐，应该还有一筐啊，可是现在，车上不仅没了菜，连筐都没了！肯定不是牛吃了。李大郎看向了蹲在地上的大黄牛，大黄牛眼中透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，仿佛完全不知道白菜没了这件事。看来是被人偷走了，李大郎没办法，只好自认倒霉了。他赶着空牛车回了家，到家后，如他所料，妻子赵金花果然对他进行了一阵责骂，“你这个没用的东西，让你卖个菜你都不会，你不但没卖几个钱，还把菜筐都给人偷了，你这个没用的东西，你怎么这么笨啊，你，你去给我滚出去，你今晚别想进我屋……”看到这里，我们是否会觉得妻子就真的一点都不爱这个丈夫呢，其实，有时候有些妻子的表现并非是她真实的内心。菜被偷这件事过去没多久，李大郎因为过桥的时候，因为一次事故，掉进了河里，冬天寒冷的河水让他昏迷了过去，等他醒来的时候，他的妻子又会如何呢，还会骂他吗等他醒过来的时候，他发现躺在自家温暖的床上，他娘子赵金花坐在床边，眼睛有些红肿，看上去像是哭的，屋里还有里正等邻居，还有平时跟他闹着玩的小捣蛋们。“李大郎醒了！”小胖墩第一个叫了起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，聚集在李大郎的身上，人开始往床边凑。赵金花转脸看着李大郎，又开心又激动地道，“大郎，你终于醒了，幸好你醒了，你要是死了，我可怎么活啊！”李大郎听到这话，心中很感动，因为赵金花平时看上去很凶，但他知道，这个跟他结发的女人只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。从醒转那天起，李大郎又在床上躺了三天，到今天下午，他感觉自己已经能下床了，就想从床上下去走走，刚抬起上半身，赵金花进屋来看见了，连忙冲他道，“别动！”“我下去走走，我头不疼了，应该好了。”李大郎道。“大夫说让你在床上躺半个月休养，他说这次不是简单的风寒，而是感染了什么寒毒，所以，你什么都不用干，好好在床上躺着吧，我来伺候你。”“我想吃点东西。”“那我去给你炖，今晚就炖点排骨吧，给你好好补补。”赵金花说完从床上下来，这时候，外边响起了孩子们的叫喊声，李大郎，卧病床，赵娘子，泪汪汪，小黑屋，不用睡，今晚还给你暖床。今晚还给你暖床……“这些熊孩子们，就喜欢胡闹。”赵金花怨声道。李大郎笑道，“他们只是闹着玩，心眼并不坏。”“我知道，坏心眼的人毕竟是少数，大多数人的心还不都是肉长的。”赵金花转脸对李大郎笑着道。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，可见有些夫妻之间平时就是喜欢吵吵闹闹，但一到关键时候，两个人的心则又是紧紧在一起的，也许，这也是一种表达爱的方式。